【威廉X古魯】Por una
Cabeza
下午兩點二十四分,商業街轉角處那間咖啡店的主人窩在「猶太新娘」底下睡著了。
今天是星期一,無論是上班族還是學生們,都沒時間停下腳步推開門進去享受一下。街道上人們來來往往的影子投射在落地窗上形成一片模糊搖晃的影子,店裡的貓兒原本興致滿滿的顛過去想捕捉幾爪,卻在往玻璃上抓爬幾下後無趣地甩著尾巴離開。
那到底是假的,怎樣也摸不著。
威廉.庫魯托坐在冷藏櫃後默默地擦著剛洗好的點心盤子,工作檯上那杯與他髮色相同的飲料已經變得和店裡的空調一樣又冷又涼。客人稀少的時段總令人昏昏欲睡,這都得怪店裡氣氛太好、店主睡的樣子太香甜,連他這樣生性拘謹的人都想去躲懶一下。
二十張印三色薔薇藤蔓骨瓷點心盤才剛被送進拉櫃內放好,咖啡色木質大門上掛著的風鈴就清脆地敲響來客鈴。威廉轉身走入櫃檯前準備接受點單,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個常客。
艾伯李斯特是位溫文儒雅的年輕人。他聰明多金、教養優秀,適合穿高級訂製的手工西裝和一季一換的義大利皮鞋。他從小就有點近視,店主認識他時他就已經和現在一樣是戴著眼鏡的樣子。鼻樑上那架眼鏡每年都在更換,不變的是外觀始終都是那個樸素到極點的銀框款式。
「您想要些什麼?」
威廉的聲音在「小步舞曲」內響起,不鹹不淡的語氣還算禮貌,但充其量也就是意思意思的應付而已。
艾伯李斯特對他這態度不以為意,正要開始點單時他身後的人卻開口反擊。
「來個你家老闆的得意作試試!」
艾依查庫原本是停在門口隨意張望,因為聽見威廉的問話才走到櫃台前狠狠瞪他。雖然艾伯李斯特和威廉關係尚可,艾依查庫和威廉之間卻很不怎麼樣--「大概是所謂同類相斥?」店主人曾語氣平淡的在眾人面前說出根本是吐槽的評語。
「不好意思,少爺今天沒做任何東西。」饒了他吧,他可不是為了應付別人家的寵物才站在這裡的,「你如果有填飽肚子的需要,出門左轉一百公尺處那間店很適合你。」
「請給我一份檸檬派和藍山咖啡。」艾伯李斯特推推眼鏡,對已在旁邊半實體化的暗潮洶湧毫不在意,「另外還要一份草莓拿破崙配花果茶,請幫我另外裝好。」
威廉從善如流的打包起來,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把人送走。
沒能看到那個人的睡臉,實在太可惜了。
巴爾茲家的少爺提著兩包紙袋,心中無限扼腕著。遺憾的是,即使有心轉身再進去一趟,身後那間咖啡店在招待完他們以後馬上就被副店長掛上「休息中」的牌子表示閒人勿擾。
「艾伯,左轉一百公尺那家店是啥?」
某獨眼流浪犬主子的鏡面上有奇妙的光芒閃過。
「帕茉家開的寵物餐廳。」
※
下午三點整,告示牌被準時翻回「營業中」那面。
「今天想聽什麼曲子?」
負責現場演奏的凱倫貝克今天到得早了,正將小提琴放在胡桃木桌面上進行演奏前的保養與準備。他今年才二十幾歲但已是演奏名家,平常這個時間本應該在另一條街上的教會裡指導學生聲樂,今天卻不知什麼原因能提早過來。
「Por una Cabeza.」剛從午睡中醒來的店主蒼白側臉上壓了一抹紅痕,比冰櫃裡鮮奶油蛋糕上綴著的那顆草莓還要鮮豔晶瑩的瞳色裡仍帶著三分慵懶兩分睡意,他說話時的微啞嗓音讓站在他身後處理香料的威廉眉尖一抖,鮮紅舌尖滑過齒列的情景正好被對面剛走進店裡的貝里德看入眼底,嘴角並無一絲笑意卻無處不彰顯他是個迷人生物。
凱倫貝克面上似笑非笑,眼睛往演奏區周圍的座位上環繞一圈--噢,那些小姐們的目光可真熱情--「雖然這裡有鋼琴,但我很確定自己只有兩隻手?」
「我來。」面上總是掛著好看微笑的捲髮青年搶先回答,店主只是朝他淡淡看去,喉結一顫,發出淺淺輕哼,「讓你來會變成死亡音樂會。」
「那豈不是很有趣嗎?我喜歡死亡唷──更何況,」眉眼彎彎的貝里德執起店主右手,慣有的輕柔語氣拂上星子般銀灰的鬢髮,溫溫地送入耳廓之內,「古魯,你難道不想聽聽我的鋼琴演奏?不想比較一下……我和哥哥之間誰比較『好』?」
這明顯到讓人髮指的非暗示幾乎讓威廉把剛端出來的栗子蒙布朗砸到對方頭上。
「呵,」店主大人瞇起眼,反手甩開對方黏上來的白皙大掌,「你們兄弟倆一樣糟。」
「真是令人傷心的回答。」即使得到負面評價也不改本色的笑容滿面,可惜這並沒有討好到重點對象。店主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不予理會,只是向自己那位可憐的、已被忽略許久的副店長吩咐,「庫魯托少佐,把東西放下後跟我到廚房。」
被點名到的某位先是愣了三秒左右才略微慌張的回話:「是!您今天要下廚?」
店主大人足以讓任何人心內猛然一跳的淡然目光從自家副店長那張端正面孔上緩緩掃過,雖是沉默不語,薄紅唇畔卻緩緩勾起近乎微笑的細微表情。緊接著,漆黑皮鞋踩踏在大理石地磚上的堅實聲響一個個響起,他朝幾乎已要臉色爆紅的某人信步走去……與此同時,是疏朗眉眼間升起一股可稱之為愉悅的情緒,細長手指在眾目睽睽之下拉開本就鬆散的酒紅領帶,往櫃檯角落處隨手甩去。
「你忘了,我所追求的事物似乎就在這裡啊。」
這令他背離家族企望的一切原點。
※
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今年才二十五歲,身為這間咖啡店的主人,他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那雙紅眼與那頭銀灰短髮外,莫過於他完美融合諸多矛盾元素於一身的為人與性格。
他對食物並不挑剔,但有張擅於品嘗的嘴;他並不曾接受廚藝培養,在料理製作上卻有獨到手法;他的細長手指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澎湃琴音,為人卻絕不熱情;他常是寡言少語,但薄紅嘴唇內會吐出貴族式嘲諷;他似乎很珍惜自己的表情,可偶爾也能從他臉上見到被觸動時的情緒……他認識的人不多也不少,但每個人都如他一般令人印象深刻。幾乎沒人對他有一星半點的真切理解,但沒人會討厭這樣充滿迷團的他。
也許人們知道或不知道,即使他自言只是這間小小咖啡店的主人,身世背景卻是扎扎實實的上流名門。
蔓越莓瑪德蓮的麵糊被倒進容器裡時,沃蘭德已經在那架本來會由貝里德坐上的鋼琴前準備好要與凱倫貝克一起表演。麵糊是古魯瓦爾多親自調製的,人是柯布費了點力氣請來的。這優雅清靜的空間裡禁菸禁喧嘩,店主大人只能倒上一杯大人獨享的白蘭地咖啡給某魚販做謝禮。
「你應該親自上。這樣我就不用去找那個小鬼。」手裡沒煙也無礙柯布做出揮擺的動作,古魯瓦爾多隨手整整腰間上的長圍裙,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陽光最盛的窗邊(店貓毛茸茸地團敷在那裏)安靜微暗的角落(庫勒尼西又在那裡睡著了)巴洛克風格壁燈下(雙胞胎姐妹試圖搶奪彼此蛋糕上最後一顆草莓)最後回歸友人那張乍看之下略顯兇狠的英俊面孔,從喉嚨間發出一聲慵懶哼笑。
「你的領帶歪了,柯布。」他抬手作勢要替他調整,果不其然的從某位小少爺那邊獲得一個狠瞪。他頓時微低下頭,向來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竟有了惡作劇似地笑意,回應他的只是面前傳來「嗤!」的一聲冷笑,柯布微昂起頭,將瓷杯往前推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再來一杯咖啡。」
下午茶時段的表演不過一個鐘頭就結束,凱倫貝克在女友招喚下匆匆收拾了琴具便離開。那杯為他準備的大吉嶺頓時落到威廉手上,這位前軍人現古魯瓦爾多貼身忠犬的年輕人一個轉身就把茶杯放到某位束著銀白馬尾的公務員面前。
「熱大吉嶺。」
和某捲髮笑面虎是親兄弟的羅亞特氏長男面無表情地看著前軍人,「我點的是錫蘭。還有很遺憾的這杯茶一點也不熱。」
「不好意思,我們店裡就只有這種熱大吉嶺。布列依斯先生若不滿意,可以換家店試試。」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氣硬生生反彈回去,威廉對自己那頗為神經質的不討好性格向來有自知之明,如此毫不猶豫的不加忍耐不過出自於對『敵人』的對抗之心。
「古魯瓦爾多人呢?」
「少爺在休息。」
「就我所知,」和隆茲布魯家三公子勉強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的男人緩緩地說,「這時間他應該是醒著的才對。」
真敢說啊──這個覬覦少爺的男人。講得好像很了解少爺一樣!
身上其實背負了某種任務而且被自家大公子、二公子灌輸了各種奇思妙想的威廉.忠犬少佐.庫魯托睜大了橄欖綠雙眼,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對布列依斯行以注目禮,而後者的葡萄紫也毫不畏懼地直直回應。
相距大約一公尺的安全距離內氣氛忽而凝結數秒,隨即在彼此同時轉移目光後恢復常態。
『我已經受夠這傢伙了。快給我消失吧!』『我絕不會輕易被這個男人幹掉。』
「少佐,過來一下。」店主大人從儲藏室慢悠悠地走出來,樣子有幾分不耐。起初他並未發現布列依斯的存在,直至余光偶然掃見吧檯前的位置才像忽然發現般說:「喔,你來了。」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招呼和對話。
時間接近傍晚,店內人潮也隨之多了起來。雖說店裡也有威廉以外的侍應存在,但因為不是兼職就是打工身分,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在進入晚餐時間後才出現。
「晚安,我是艾茵。請問您要點些什麼?」
「傑多你又偷吃烤雞了!
「佛羅倫斯,法國麵包出爐了嗎?好的,為您將餐點中的奶油餐包更換成法國麵包。」
「我想我需要個幫手,路德。」
「阿貝爾你給我放開那瓶紅酒!」
入夜後的店內,音樂從古典樂被替換成小野麗莎的法文歌曲。溫婉低沉的女聲在暖色裝潢內緩緩散開,富有治癒力的歌聲讓已緊繃一整天的上班族們獲得精神上的鬆緩。
此時的古魯瓦爾多已換了一身黑襯衫配白圍裙,站在吧檯前親自調理雞尾酒。頸項上仍是早上那條酒紅色絲質領帶,只是上面多別了一支香檳色領夾;絲棉質地的圍裙有些太長了,但繫在腰上只顯得與他的高挑身材更加合襯;掠起的鬢髮露出右耳上一只圓型耳釘,顏色是與他的虹膜色彩一樣醉人的鮮紅;白皙側顏被微黃燈光渲染上幾分暖色,為他原本冷淡高貴的氣質增添些許人味。
「Cosa hai messo nel caffè?(你在咖啡裡加了什麼?)」和親生兄長總是錯開時間入店的貝里德,在古魯瓦爾多剛站到吧檯前的那一刻就極其自然地搶下剛好面對面的座位──威廉正在廚房忙著,沒辦法出去阻止他──他本來就是熟客,沒理由不能挑選這麼近的座位;又是向來對店主大人關『愛』有加的人士,自然能如此精確地抓準時間切入要點。
比他慢了一步的,他的堂姊妹-貝琳達只能笑得讓人背脊發冷的轉身往別處走去──大概是準備去破壞窩在角落互訴情衷的某對情侶,或是預備在另一位堂兄出現時讓他兄代弟償試試被報復的滋味。
「如果是布列依斯問我,我會說加入了肉桂──可惜你們兄弟倆今天誰點的都不是咖啡。」他涼涼地笑。
「唔,真可惜。我覺得加入辣椒粉會更好。」
古魯瓦爾多劍眉一挑,雖說無意參合這對兄弟間奇妙又可笑的矛盾鬥爭中,唇邊卻還是勾起了些許笑意。
他下次也許會試試。
貝里德與貝琳達一直待到快打烊時才走。這段時間內,貝里德多半與古魯瓦爾多待在一起。沒待在一起時,不過偶而低頭擺弄幾下手機並發出哼笑,又或者去找貝琳達一起捉弄人再滿臉愉悅地回到座位上,直到離開前才從公事包裡拿出一份玫瑰、一份灰藍的兩種包裹放到吧檯桌面,讓今天的主題浮上水面。
「下次來喝咖啡時,希望古魯是放進了愛的味道唷。」
生命果真讓人煩躁。店主大人在掙脫未果後面無表情地接受了羅亞特家長女臨走前的強吻與強迫埋胸,那雪白柔軟的豐滿酥胸固然散發著迷人香氣,卻半點也激不起他任何色情的念頭與綺思。
這彷彿是個開頭。各色大小不一,精緻度不同的包裹開始出現在吧檯上面。與此同時,彆扭的、直爽的、迂迴的、害羞的……相似或截然不同,共同點卻是真心祝福的面孔在古魯瓦爾多面前一一出現,直到檯面上包裹堆積成小山他也仍舊不知該回應些什麼才好,只是忽而想起今天午休時收到的包裹,寄件人似乎是寫著兄長們的名字?
「少爺──不,我是說……」站在已跟隨並守護超過十年的青年面前,威廉那張端正俊秀但向來表情緊繃的臉孔此刻難得帶了些許不好意思與忐忑;他是今天店裡最後一位拿出包裹的人,也是唯一打烊以後可以待在古魯瓦爾多身邊的那位,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比別人還要來得有勇氣或無所畏懼;手裡掌心大的天鵝絨布盒對內心激動又惶惶然的他來說一點也不輕巧,然而早沒有了退路──此時此刻,他必須讓自己擺到與他同樣的位置上頭,才能有成功的機會。
「古魯瓦爾多,請你──」
比潘朵拉的魔盒還要危險、比薛定愕的貓箱還要讓人費解,經常在狗血八點檔偶像劇最高潮出現的華麗小盒就那樣被輕易打開。少佐又發瘋了嗎?隆茲布魯家三公子不是沒看過自家副店長神經質到暴走時的狂態,只是今天太奇怪也太不同……
也許是夏日盛開的玫瑰又或者是最醇厚的美酒,銀灰眼睫低掩了艷色雙眸。俊美而蒼白的面容上浮現純粹而自然的不解與困惑,慣於擺弄甜美素材與高級瓷器的修長手指觸上細膩絨布,指腹旋即移至底下塞滿蓬鬆綿花的緞面上頭。
兩兩相接的那刻,心底竟升起一股泛著微微麻意與酸暖的奇妙感受。這種體驗似乎並非從未有過,他難得聚精會神的去努力回想,試圖在從小就疏於管理的記憶中找尋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想起來了,是曾有過那麼一刻。
出生高貴卻失卻家族期望、尋求自我快意的少年,在離開那個如城堡般雄偉的建築以前,曾有過與此刻相同但更加青澀的奇妙感受過。
〝我要離開這裡,你可以不用跟來。〞
〝不,我正是為了您才站在這裡……〞
『啊,原來是為了我嗎……?』
他閉了閉眼,任由這個始終站在身旁不曾離棄的男人顫抖著握上自己的手,心中因而泛起一陣熟悉的安寧與愉悅。事到如今才發現,原來早在未曾查覺之時,他已獲得此生所能擁有的平靜與曙光。尋求多年以後終於找到的答案雖說直至此時此刻才恍然明瞭……但來日方長,這也就算不上太遲了吧?
「威廉,我所追求的東西似乎就在這裡啊。」
用一句話縮短那始終不曾越界的一步之遙。
這便是,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式所能回應的全部。
-fin-
一些小設定-
猶太新娘:荷蘭畫家林布蘭(倫勃朗)的名作,關於此畫的內容解讀眾說紛紜,唯一可窺見並確定的是畫中男女崇高深刻的愛情。
這幅畫是林布蘭二度喪妻後所畫,因此畫中新娘的臉上完全表現出了他心內的孤寂。
殿下睡在這張畫底下暗指「他的內心與感情都充滿著孤寂。」
Por una Cabeza:西班牙語探戈歌曲,小提琴+鋼琴的演奏版以電影「女人香」最為出名。
本是一個賽馬用術語,意為「差一個(馬)頭」的長度,曲名翻譯上為「一步之差」(也有翻做一步之遙)
同時暗喻他人和殿下的關係,無論怎麼接近都有一步之差(遙)
Cosa hai messo nel caffè:小野麗莎所演唱的一首情歌,歌名即「你在咖啡裡加了什麼?」,本文中貝里德與古魯瓦爾多對話時店裡播放的正是這首,貝里德也試圖由這句話來獲得對方對自己的心態究竟如何。
關於布列家:出於作者個人的惡趣味,讓貝帥(布列弟)與貝姐(堂妹)同時登場(笑)
今天是星期一,無論是上班族還是學生們,都沒時間停下腳步推開門進去享受一下。街道上人們來來往往的影子投射在落地窗上形成一片模糊搖晃的影子,店裡的貓兒原本興致滿滿的顛過去想捕捉幾爪,卻在往玻璃上抓爬幾下後無趣地甩著尾巴離開。
那到底是假的,怎樣也摸不著。
威廉.庫魯托坐在冷藏櫃後默默地擦著剛洗好的點心盤子,工作檯上那杯與他髮色相同的飲料已經變得和店裡的空調一樣又冷又涼。客人稀少的時段總令人昏昏欲睡,這都得怪店裡氣氛太好、店主睡的樣子太香甜,連他這樣生性拘謹的人都想去躲懶一下。
二十張印三色薔薇藤蔓骨瓷點心盤才剛被送進拉櫃內放好,咖啡色木質大門上掛著的風鈴就清脆地敲響來客鈴。威廉轉身走入櫃檯前準備接受點單,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個常客。
艾伯李斯特是位溫文儒雅的年輕人。他聰明多金、教養優秀,適合穿高級訂製的手工西裝和一季一換的義大利皮鞋。他從小就有點近視,店主認識他時他就已經和現在一樣是戴著眼鏡的樣子。鼻樑上那架眼鏡每年都在更換,不變的是外觀始終都是那個樸素到極點的銀框款式。
「您想要些什麼?」
威廉的聲音在「小步舞曲」內響起,不鹹不淡的語氣還算禮貌,但充其量也就是意思意思的應付而已。
艾伯李斯特對他這態度不以為意,正要開始點單時他身後的人卻開口反擊。
「來個你家老闆的得意作試試!」
艾依查庫原本是停在門口隨意張望,因為聽見威廉的問話才走到櫃台前狠狠瞪他。雖然艾伯李斯特和威廉關係尚可,艾依查庫和威廉之間卻很不怎麼樣--「大概是所謂同類相斥?」店主人曾語氣平淡的在眾人面前說出根本是吐槽的評語。
「不好意思,少爺今天沒做任何東西。」饒了他吧,他可不是為了應付別人家的寵物才站在這裡的,「你如果有填飽肚子的需要,出門左轉一百公尺處那間店很適合你。」
「請給我一份檸檬派和藍山咖啡。」艾伯李斯特推推眼鏡,對已在旁邊半實體化的暗潮洶湧毫不在意,「另外還要一份草莓拿破崙配花果茶,請幫我另外裝好。」
威廉從善如流的打包起來,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把人送走。
沒能看到那個人的睡臉,實在太可惜了。
巴爾茲家的少爺提著兩包紙袋,心中無限扼腕著。遺憾的是,即使有心轉身再進去一趟,身後那間咖啡店在招待完他們以後馬上就被副店長掛上「休息中」的牌子表示閒人勿擾。
「艾伯,左轉一百公尺那家店是啥?」
某獨眼流浪犬主子的鏡面上有奇妙的光芒閃過。
「帕茉家開的寵物餐廳。」
※
下午三點整,告示牌被準時翻回「營業中」那面。
「今天想聽什麼曲子?」
負責現場演奏的凱倫貝克今天到得早了,正將小提琴放在胡桃木桌面上進行演奏前的保養與準備。他今年才二十幾歲但已是演奏名家,平常這個時間本應該在另一條街上的教會裡指導學生聲樂,今天卻不知什麼原因能提早過來。
「Por una Cabeza.」剛從午睡中醒來的店主蒼白側臉上壓了一抹紅痕,比冰櫃裡鮮奶油蛋糕上綴著的那顆草莓還要鮮豔晶瑩的瞳色裡仍帶著三分慵懶兩分睡意,他說話時的微啞嗓音讓站在他身後處理香料的威廉眉尖一抖,鮮紅舌尖滑過齒列的情景正好被對面剛走進店裡的貝里德看入眼底,嘴角並無一絲笑意卻無處不彰顯他是個迷人生物。
凱倫貝克面上似笑非笑,眼睛往演奏區周圍的座位上環繞一圈--噢,那些小姐們的目光可真熱情--「雖然這裡有鋼琴,但我很確定自己只有兩隻手?」
「我來。」面上總是掛著好看微笑的捲髮青年搶先回答,店主只是朝他淡淡看去,喉結一顫,發出淺淺輕哼,「讓你來會變成死亡音樂會。」
「那豈不是很有趣嗎?我喜歡死亡唷──更何況,」眉眼彎彎的貝里德執起店主右手,慣有的輕柔語氣拂上星子般銀灰的鬢髮,溫溫地送入耳廓之內,「古魯,你難道不想聽聽我的鋼琴演奏?不想比較一下……我和哥哥之間誰比較『好』?」
這明顯到讓人髮指的非暗示幾乎讓威廉把剛端出來的栗子蒙布朗砸到對方頭上。
「呵,」店主大人瞇起眼,反手甩開對方黏上來的白皙大掌,「你們兄弟倆一樣糟。」
「真是令人傷心的回答。」即使得到負面評價也不改本色的笑容滿面,可惜這並沒有討好到重點對象。店主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不予理會,只是向自己那位可憐的、已被忽略許久的副店長吩咐,「庫魯托少佐,把東西放下後跟我到廚房。」
被點名到的某位先是愣了三秒左右才略微慌張的回話:「是!您今天要下廚?」
店主大人足以讓任何人心內猛然一跳的淡然目光從自家副店長那張端正面孔上緩緩掃過,雖是沉默不語,薄紅唇畔卻緩緩勾起近乎微笑的細微表情。緊接著,漆黑皮鞋踩踏在大理石地磚上的堅實聲響一個個響起,他朝幾乎已要臉色爆紅的某人信步走去……與此同時,是疏朗眉眼間升起一股可稱之為愉悅的情緒,細長手指在眾目睽睽之下拉開本就鬆散的酒紅領帶,往櫃檯角落處隨手甩去。
「你忘了,我所追求的事物似乎就在這裡啊。」
這令他背離家族企望的一切原點。
※
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今年才二十五歲,身為這間咖啡店的主人,他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那雙紅眼與那頭銀灰短髮外,莫過於他完美融合諸多矛盾元素於一身的為人與性格。
他對食物並不挑剔,但有張擅於品嘗的嘴;他並不曾接受廚藝培養,在料理製作上卻有獨到手法;他的細長手指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澎湃琴音,為人卻絕不熱情;他常是寡言少語,但薄紅嘴唇內會吐出貴族式嘲諷;他似乎很珍惜自己的表情,可偶爾也能從他臉上見到被觸動時的情緒……他認識的人不多也不少,但每個人都如他一般令人印象深刻。幾乎沒人對他有一星半點的真切理解,但沒人會討厭這樣充滿迷團的他。
也許人們知道或不知道,即使他自言只是這間小小咖啡店的主人,身世背景卻是扎扎實實的上流名門。
蔓越莓瑪德蓮的麵糊被倒進容器裡時,沃蘭德已經在那架本來會由貝里德坐上的鋼琴前準備好要與凱倫貝克一起表演。麵糊是古魯瓦爾多親自調製的,人是柯布費了點力氣請來的。這優雅清靜的空間裡禁菸禁喧嘩,店主大人只能倒上一杯大人獨享的白蘭地咖啡給某魚販做謝禮。
「你應該親自上。這樣我就不用去找那個小鬼。」手裡沒煙也無礙柯布做出揮擺的動作,古魯瓦爾多隨手整整腰間上的長圍裙,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陽光最盛的窗邊(店貓毛茸茸地團敷在那裏)安靜微暗的角落(庫勒尼西又在那裡睡著了)巴洛克風格壁燈下(雙胞胎姐妹試圖搶奪彼此蛋糕上最後一顆草莓)最後回歸友人那張乍看之下略顯兇狠的英俊面孔,從喉嚨間發出一聲慵懶哼笑。
「你的領帶歪了,柯布。」他抬手作勢要替他調整,果不其然的從某位小少爺那邊獲得一個狠瞪。他頓時微低下頭,向來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竟有了惡作劇似地笑意,回應他的只是面前傳來「嗤!」的一聲冷笑,柯布微昂起頭,將瓷杯往前推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再來一杯咖啡。」
下午茶時段的表演不過一個鐘頭就結束,凱倫貝克在女友招喚下匆匆收拾了琴具便離開。那杯為他準備的大吉嶺頓時落到威廉手上,這位前軍人現古魯瓦爾多貼身忠犬的年輕人一個轉身就把茶杯放到某位束著銀白馬尾的公務員面前。
「熱大吉嶺。」
和某捲髮笑面虎是親兄弟的羅亞特氏長男面無表情地看著前軍人,「我點的是錫蘭。還有很遺憾的這杯茶一點也不熱。」
「不好意思,我們店裡就只有這種熱大吉嶺。布列依斯先生若不滿意,可以換家店試試。」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氣硬生生反彈回去,威廉對自己那頗為神經質的不討好性格向來有自知之明,如此毫不猶豫的不加忍耐不過出自於對『敵人』的對抗之心。
「古魯瓦爾多人呢?」
「少爺在休息。」
「就我所知,」和隆茲布魯家三公子勉強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的男人緩緩地說,「這時間他應該是醒著的才對。」
真敢說啊──這個覬覦少爺的男人。講得好像很了解少爺一樣!
身上其實背負了某種任務而且被自家大公子、二公子灌輸了各種奇思妙想的威廉.忠犬少佐.庫魯托睜大了橄欖綠雙眼,以不可置信的目光對布列依斯行以注目禮,而後者的葡萄紫也毫不畏懼地直直回應。
相距大約一公尺的安全距離內氣氛忽而凝結數秒,隨即在彼此同時轉移目光後恢復常態。
『我已經受夠這傢伙了。快給我消失吧!』『我絕不會輕易被這個男人幹掉。』
「少佐,過來一下。」店主大人從儲藏室慢悠悠地走出來,樣子有幾分不耐。起初他並未發現布列依斯的存在,直至余光偶然掃見吧檯前的位置才像忽然發現般說:「喔,你來了。」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招呼和對話。
時間接近傍晚,店內人潮也隨之多了起來。雖說店裡也有威廉以外的侍應存在,但因為不是兼職就是打工身分,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在進入晚餐時間後才出現。
「晚安,我是艾茵。請問您要點些什麼?」
「傑多你又偷吃烤雞了!
「佛羅倫斯,法國麵包出爐了嗎?好的,為您將餐點中的奶油餐包更換成法國麵包。」
「我想我需要個幫手,路德。」
「阿貝爾你給我放開那瓶紅酒!」
入夜後的店內,音樂從古典樂被替換成小野麗莎的法文歌曲。溫婉低沉的女聲在暖色裝潢內緩緩散開,富有治癒力的歌聲讓已緊繃一整天的上班族們獲得精神上的鬆緩。
此時的古魯瓦爾多已換了一身黑襯衫配白圍裙,站在吧檯前親自調理雞尾酒。頸項上仍是早上那條酒紅色絲質領帶,只是上面多別了一支香檳色領夾;絲棉質地的圍裙有些太長了,但繫在腰上只顯得與他的高挑身材更加合襯;掠起的鬢髮露出右耳上一只圓型耳釘,顏色是與他的虹膜色彩一樣醉人的鮮紅;白皙側顏被微黃燈光渲染上幾分暖色,為他原本冷淡高貴的氣質增添些許人味。
「Cosa hai messo nel caffè?(你在咖啡裡加了什麼?)」和親生兄長總是錯開時間入店的貝里德,在古魯瓦爾多剛站到吧檯前的那一刻就極其自然地搶下剛好面對面的座位──威廉正在廚房忙著,沒辦法出去阻止他──他本來就是熟客,沒理由不能挑選這麼近的座位;又是向來對店主大人關『愛』有加的人士,自然能如此精確地抓準時間切入要點。
比他慢了一步的,他的堂姊妹-貝琳達只能笑得讓人背脊發冷的轉身往別處走去──大概是準備去破壞窩在角落互訴情衷的某對情侶,或是預備在另一位堂兄出現時讓他兄代弟償試試被報復的滋味。
「如果是布列依斯問我,我會說加入了肉桂──可惜你們兄弟倆今天誰點的都不是咖啡。」他涼涼地笑。
「唔,真可惜。我覺得加入辣椒粉會更好。」
古魯瓦爾多劍眉一挑,雖說無意參合這對兄弟間奇妙又可笑的矛盾鬥爭中,唇邊卻還是勾起了些許笑意。
他下次也許會試試。
貝里德與貝琳達一直待到快打烊時才走。這段時間內,貝里德多半與古魯瓦爾多待在一起。沒待在一起時,不過偶而低頭擺弄幾下手機並發出哼笑,又或者去找貝琳達一起捉弄人再滿臉愉悅地回到座位上,直到離開前才從公事包裡拿出一份玫瑰、一份灰藍的兩種包裹放到吧檯桌面,讓今天的主題浮上水面。
「下次來喝咖啡時,希望古魯是放進了愛的味道唷。」
生命果真讓人煩躁。店主大人在掙脫未果後面無表情地接受了羅亞特家長女臨走前的強吻與強迫埋胸,那雪白柔軟的豐滿酥胸固然散發著迷人香氣,卻半點也激不起他任何色情的念頭與綺思。
這彷彿是個開頭。各色大小不一,精緻度不同的包裹開始出現在吧檯上面。與此同時,彆扭的、直爽的、迂迴的、害羞的……相似或截然不同,共同點卻是真心祝福的面孔在古魯瓦爾多面前一一出現,直到檯面上包裹堆積成小山他也仍舊不知該回應些什麼才好,只是忽而想起今天午休時收到的包裹,寄件人似乎是寫著兄長們的名字?
「少爺──不,我是說……」站在已跟隨並守護超過十年的青年面前,威廉那張端正俊秀但向來表情緊繃的臉孔此刻難得帶了些許不好意思與忐忑;他是今天店裡最後一位拿出包裹的人,也是唯一打烊以後可以待在古魯瓦爾多身邊的那位,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比別人還要來得有勇氣或無所畏懼;手裡掌心大的天鵝絨布盒對內心激動又惶惶然的他來說一點也不輕巧,然而早沒有了退路──此時此刻,他必須讓自己擺到與他同樣的位置上頭,才能有成功的機會。
「古魯瓦爾多,請你──」
比潘朵拉的魔盒還要危險、比薛定愕的貓箱還要讓人費解,經常在狗血八點檔偶像劇最高潮出現的華麗小盒就那樣被輕易打開。少佐又發瘋了嗎?隆茲布魯家三公子不是沒看過自家副店長神經質到暴走時的狂態,只是今天太奇怪也太不同……
也許是夏日盛開的玫瑰又或者是最醇厚的美酒,銀灰眼睫低掩了艷色雙眸。俊美而蒼白的面容上浮現純粹而自然的不解與困惑,慣於擺弄甜美素材與高級瓷器的修長手指觸上細膩絨布,指腹旋即移至底下塞滿蓬鬆綿花的緞面上頭。
兩兩相接的那刻,心底竟升起一股泛著微微麻意與酸暖的奇妙感受。這種體驗似乎並非從未有過,他難得聚精會神的去努力回想,試圖在從小就疏於管理的記憶中找尋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想起來了,是曾有過那麼一刻。
出生高貴卻失卻家族期望、尋求自我快意的少年,在離開那個如城堡般雄偉的建築以前,曾有過與此刻相同但更加青澀的奇妙感受過。
〝我要離開這裡,你可以不用跟來。〞
〝不,我正是為了您才站在這裡……〞
『啊,原來是為了我嗎……?』
他閉了閉眼,任由這個始終站在身旁不曾離棄的男人顫抖著握上自己的手,心中因而泛起一陣熟悉的安寧與愉悅。事到如今才發現,原來早在未曾查覺之時,他已獲得此生所能擁有的平靜與曙光。尋求多年以後終於找到的答案雖說直至此時此刻才恍然明瞭……但來日方長,這也就算不上太遲了吧?
「威廉,我所追求的東西似乎就在這裡啊。」
用一句話縮短那始終不曾越界的一步之遙。
這便是,古魯瓦爾多.隆茲布魯式所能回應的全部。
-fin-
一些小設定-
猶太新娘:荷蘭畫家林布蘭(倫勃朗)的名作,關於此畫的內容解讀眾說紛紜,唯一可窺見並確定的是畫中男女崇高深刻的愛情。
這幅畫是林布蘭二度喪妻後所畫,因此畫中新娘的臉上完全表現出了他心內的孤寂。
殿下睡在這張畫底下暗指「他的內心與感情都充滿著孤寂。」
Por una Cabeza:西班牙語探戈歌曲,小提琴+鋼琴的演奏版以電影「女人香」最為出名。
本是一個賽馬用術語,意為「差一個(馬)頭」的長度,曲名翻譯上為「一步之差」(也有翻做一步之遙)
同時暗喻他人和殿下的關係,無論怎麼接近都有一步之差(遙)
Cosa hai messo nel caffè:小野麗莎所演唱的一首情歌,歌名即「你在咖啡裡加了什麼?」,本文中貝里德與古魯瓦爾多對話時店裡播放的正是這首,貝里德也試圖由這句話來獲得對方對自己的心態究竟如何。
關於布列家:出於作者個人的惡趣味,讓貝帥(布列弟)與貝姐(堂妹)同時登場(笑)